铁凝|散文随笔书的等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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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注重书的封面、装帧和做工，在我的书成书之前，我便开端对装帧设计进行抉剔了。然后是收到成包新书后的挑拣——每个作家都要买些新书送人的。

我常把我的新书分作三等，把那些色彩印制丰满、纸面平坦、书脊规则的选作一等；把那些色彩稍欠、纸面和书脊年夜体还看得曩昔的选作二等；余下涉嫌着残次的一律作为三等。于是将要被我赠书的朋侪便也离开品级了。收到一等书的是那些在我心目中也注重册本装帧者，二等书赠送的是那些对装帧的无所谓者，三等书便不再自动送人了。只待这一二等已送尽，仍有索书者时，我才将这三等书掏出。赠送后，常有一种负心的感觉，就像做了十分对不住人的事。许久以后，想起来仍觉忐忑不安。

我这种对书的过火抉剔和注重，缘故原由年夜约始于两方面：一是我受过封面装帧的惊吓，二是自幼美术对我的陶冶。

小学三年级时，长篇小说《欧阳海之歌》正在风靡流行。我也购得一本，爱不释手地读起来。读不外半本，却被我一位生涯先生充公了去，由于这本书使得我不安心昼寝了。那时我读投止黉舍，作息都须严厉遵照校规，午觉时且有生涯先生倚门扼守。我记得那位先生姓兰，常日我们睡觉时她只靠住我们的门织毛衣。她两手操作着毛衣针，眼睛朝我们这一排床铺溜着。年夜家瞧见先生的目光，便缩脖咋舌地进入梦境。兰先生自从得了我这本书，很多天不织毛衣而改作念书了，她对《欧阳海之歌》读得和我一样专心。我躺在床上假寐，想着是书中的哪个情节正吸引着她，谁人情节本是吸引着我的。

年夜约兰先生尚未读完，这本书“犯结案”，有内容方面的事，也有封面装帧方面的事。这两者加起来一光阴便成了惊动一时的政治公案。欧阳海的牺牲是因了力挽一匹横过铁道的惊马，后来马和火车均解围了，兵士欧阳海却被火车淹没了。那书的封面画的就是这个情节：马站在铁轨上呼啸着举起前蹄，欧阳海睁圆环眼正奋力将马推下铁轨。有风闻说这封面用心叵测，若背过来照看，就能看出“蒋介石万岁”的字样。一光阴人们都在照看，都在撕下那封面。有的人家在惶恐之中爽性将书焚毁，好不留后患。我那本书因为先一步易人，倒不至于为我和我家带来麻烦，但心中仍有余悸，梦里也常见那封面变得狰狞起来。我发着盗汗被惊醒，不敢再合眼。封面里有内在，封面里有学问，封面弗成鄙视就是我在这时悟出的。

我的第一本小说集《夜路》出书时，我请我父亲为之设计了一个封面，我父亲作为一个画家和舞台美术家，其时正在中间戏剧学院任教。他不常作装帧设计，只待本身愉快时。所谓美术对我的陶冶，就是借助于父亲吧。这使得我后来常自不量力地也和他评论辩论着美术，还自不量力地在报刊上著文年夜谈梵高和高更之间的争论。

我父亲为我设计的《夜路》照理说我是满足的，它由淡黄色彩作衬，用墨点装点成星空，一条视点很低的路平伸远方。它归纳综合了我心目中的墟落，也归纳综合了我那本小书的内在。其时已胜利地作过几种封面的画家韩羽也不住颔首称道。那时闲散了十年的常识分子方才趋于活跃，韩羽则常来我家谈天。韩羽对书的封面装帧也有着过火注重的嗜好，我以是自大可把赠书工具分作三等，就是因有韩羽如许的“样板”。曾有人对我讲过，韩羽买书除对内容有严厉遴选外，多以面取之。买到书后便以坚纸细裹，插入书架，需读时再找他人去借。对这一故事，我其实未便去找作为长辈的韩羽当面临质，但从他和父亲评论辩论封面装帧时的神采里，自大我心目中那一等的赠书朋侪是存在的，我的分等便不是自作多情了。

面临《夜路》的封面，我在一阵愉快之后，却发生了新的疑点，《欧阳海之歌》究竟进步过我的警醒性。我开端狐疑封面上那一片墨点星空：用墨来象征星星，总有几分不光亮吧。父亲反驳了我说，照我的逻辑推理，诟谇木刻、诟谇照片都不该该再有了。在诟谇画家的笔下，世间万物就两种色彩，不是黑就是白。

《夜路》由天津“百花”出书，直到“百花”的册本装帧家陈新来信也确定了那封面后，我才放下心来。后来就是我第一次接到新书，和第一次对书的分等。假如说其时我的分捡尚处于抽芽状况，那么父亲的分拣则早便是蓄谋已久了。他把书包打开左挑右挑，不虚心地挑出两本一等品，藏进本身的书橱作为样书保留，再为我挑出一些，并逐一指出余下那些书的缺欠。我立即酿成一个“认书”行家了，这时我也才发现父亲爱书本来也不下于韩羽，固然他从不找人借书。

后来我的第二本书《没有钮扣的红衬衫》的设计也是请了父亲，他在那本书上倾泻的血汗赛过第一本。但或许其时的我太年青了吧，出书社对那装帧的规格一减再减。他们不仅去失落了环衬和折口，末了连扉页的设计也撤消了。只在通俗印书纸上戳一行黑铅字算作扉页，封面的色彩也随便作了变动。这件事很使父亲不愉快了一阵，致使我接到新书后，他连样本也没有留。我照样认真地分着品级，父亲在一旁说我是“骨头里挑鸡蛋”。他决心要挽回此次的“影响”，自动要为我设计第三本书《铁凝小说集》。

《铁凝小说集》的出书得助于花山出书社的大方，让他不必斟酌本钱，使他一举用了五个色彩，末了还力争把平装变作软精装。恰好这书的印刷厂就在我们所住的城市，封面印制时，他天天都去工场和工人师傅一路调色，研讨“压板”的顺序。这本书终于使他实现了本身的诺言，父亲若是个册本装帧家，大概该经由过程这本书走红了。但我照样认出了这书在做工上的不敷，就是书脊的不规则。过多的浆糊把软精装用的白板纸浸粘得起了很多坑洼。我抱怨父亲为什么不把好这末了一关，父亲说：“莫非我还能去死盯着几个女工粘书。”后来这本书当选送香港国际书展，我还跟着它加入了在奥斯陆举办的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信展。在奥斯陆年夜学书的展厅里，我照样只盯住书脊上那几个坑洼，想着那边有过多的浆糊，乃至谈话时都变得颠三倒四起来。我何等乐意它不带这坑洼，和我一路站在这年夜厅里。是地球人发明了书，又是书带着地球人逝世界各地聚首，它底本要比人堂皇得多才是。

我的第四本、第五本、第六本、第七本书出书时，父亲没再介入它们的装帧设计。一来他正专心于他的水粉画，二来他总说：“照理，年夜夫是不克不及为本身的亲人开药方的。”他还说这又比如种树，有时你认为你种的是梨树，劳绩的倒是一筐干枣。显然他对前几回的遗憾还铭心镂骨。

直到不久前我的第八本书《玫瑰门》出书时，我问父亲还有没有兴致设计，他才又伎痒了。我征求作家出书社的意见，社方说，这本被收入该社现代小说文库的书，有个同一格局，社方请的装帧家也有固定人选。父亲才消除了此念。我只请韩羽作了四帧插图，韩羽很愉快地接受下来。他送来插图时还详尽地向我交待了对这四帧插页的要求：线描下面要衬以浅色，每图下方要配有书中的笔墨一段，连图下铅字的号数他都有明白要求。后来这本书没有准期出来，据该书责编对我说，成书时插图没有印上底色，再送工场改印时耽搁了一个月的光阴。当我将此事奉告韩羽时，他竟绝不虚心地说，责编是对的，就得如许保持。

《玫瑰门》的设计者极认真，但我照样趁在作家出书社开该书的讨论会之机，不忘从会场溜出来找到美编去抉剔些什么。一位谦逊的美编认真地听我“口语”，后来我发现我的种种抉剔都被美编接受下来。

我用便车从作家出书社拉回了我购得的《玫瑰门》，第一件事照样打开所有的书包进行分捡。分捡着，又暗算着应该分送的朋侪。我感到应该最先选出一本送给韩羽吧，我们同住一个城市，他又是我请的插图作者。同我前几本书的做工相比，《玫瑰门》应该是一等品居多的，但我惟独选不出一本要送韩羽的书。

韩羽来了，我照样把一本精选出的书托给他。他戴起我父亲的花镜左看右看，父亲在一旁撺掇着净说这书的好话。韩羽到底称颂了这本书，但我总感到这称颂是有保存的。

我感到韩羽保存得也有事理。人既然能发现太阳上的黑斑，既然再贤惠的老婆，也只有最爱她的丈夫才可能发现她身上的一丝不贤惠，那么一个对书的横加抉剔者，是不会认可世界竟还存有完善无瑕的书吧。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吗：说好是闲人。我也早已懊悔起在浩繁的书中为什么单挑了这本。

大概我总在挑拣的本不是书吧，那其实是一种生理的挑拣，本身挑拣着本身的生理。只由于书底本应该比人更堂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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